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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博士(1 / 2)





  (5)白博士

  作为百年老校,榕大保留了大量朱楼画栋、墨瓦铺就的悬山顶古建筑,透着一种古典的幽雅,仿若落在指间的枫树叶,分明是一种凝固的美,却又好似能窥见时光的悄然而逝。

  蓝海星坐在车子里,调整了一下眼睛里的美瞳,戴上了一副黑框眼镜。

  刘教授的心理学实验室很好找,蓝海星走进去的时候,刘教授正在里面的小会议室给研究生讲课。

  “心理学是一门托生于哲学的自然科学,因此它与当地人的历史,文化,风俗习惯有着不可割裂的关系,也因此只有本土化的心理学才有其适用性,摆脱对西方心理学的依赖……”

  蓝海星借着黑暗,拍了拍一个坐在角落里旁听的男生的肩。

  那个正在聚精会神听课的男生吓了一跳,但依然顺从地从小会议室里跟着蓝海星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就是个年轻版的苏至勤,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手里拿着整整齐齐的课本与笔记本,略微有不同的是,他的脸上还长着青春痘,蓝海星不由地想苏至勤在学校的时候会不会也长着青春痘。

  “蓝医师啊!”宋宇愣了愣才认出蓝海星。

  刘教授给榕城疗养院送过几回资料,派去的人就是宋宇,因此蓝海星认得他。

  蓝海星憋住了笑,问:“你们院是不是来了一位从美国回来的博士?”

  “你说白博士啊。”宋宇立即说道。

  “他等一下是不是有课?”

  “对啊。”

  “知道在哪个教室吗?”

  “三号楼阶梯教室。”宋宇顿了顿问,“蓝医师你问这个做什么?”

  “啊……”蓝海星一本正经地道,“你们系跟我们医院合作一个教学项目,我们院让我来听一下你们白博士的课。”

  刘教授的确跟市里的精神疗养院有不少教学项目,包括最近流行的戏剧疗法,而且他前两天也确实跑过榕城疗养院,因此宋宇立刻就信以为真了:“我也要去上白博士的课,我带蓝医师过去吧!”

  路上宋宇详细地介绍了白弈之前上课的内容,蓝海星看得出来他对白弈很崇拜,但他的态度一点也不夸张,介绍的时候很讲究实事求是。

  蓝海星心想,刘教授就喜欢这种好学、自律的学生,他大概以为人的心理就跟开车一样,只要老老实实地开在两条白线之间,就永远不会出车祸了。

  她想着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一个男子走了过来,他穿着棉白衬衣,一件黑色的短风衣外套,脸上戴着半黑框的眼镜,身形笔直修长,手里拿着一本书,俊秀中带着几分书卷味。

  蓝海星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要更详细地了解白弈这个人,所以才会想到来榕大近处观察一下,但却没想到刚踏进校门就跟他偶遇了。

  眼前的白弈跟酒吧里的分明是一个人,又好像是两个人,完全不同的气质。

  “白博士。”宋宇整个人的背都挺直了,声音微有些激动地道。

  白弈的目光从蓝海星的面上一掠而过,客气地道:“你家长啊?”

  宋宇的脸都红了,飞快地看了一眼蓝海星,吃吃地道:“那个,白博士,不……”

  白弈已经浅笑道:“我还有些事,先走了。”说完,他朝着蓝海星礼貌地点了点头就与他们擦肩而过了。

  蓝海星转头望着他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脸上的眼镜给拉了下来。

  宋宇尴尬地小声道:“那个,蓝医师,其实我也才……二十三岁。”

  进了阶梯教室,果然里面早已经挤满了人,这种盛况不亚于当年名教授开公开课了,蓝医师想过白弈会受欢迎,但没想到他会这么受欢迎。

  宋宇走到头三排,在一个女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个女生面上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起身给他们让出了座位。

  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大学教室里的位置就跟围棋棋盘似的,坐中间还怎么逃课呢?说实话蓝海星自己读书的时候从来不会坐头三排,更不用说还是靠中间的位置。

  没想到事隔多年,她却坐到了中间这个位置。

  上课铃声响起,白弈走了进来,蓝海星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那瞬间脑子里还是陡然空白一片。

  他穿着棉质白衬衣,戴着眼镜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淡定而柔和,音色不高但富有穿透力:“大家好,我是白弈。”

  而蓝海星的耳边好像能听见他声音低哑地问她:“嗨,今晚有空吗?”

  这个男人人前人后,白天黑夜的变化也未免太大了一点。

  蓝海星脑海里一下子多出了无数个假想,互相交缠着,如同一团乱麻。突然有人轻叩了一下她的桌子,她的心神几乎瞬间回笼。

  敲她桌面的正是白弈,修长的手指握成了拳,骨节分明,但蓝海星的脑海里还可以勾勒出这只手拿烟的姿势。

  他看向蓝海星旁边的宋宇道:“我是怎么最快识别出你的呢,相信我,不会是因为你的鼻梁特别的挺,你的眼睛特别的亮,而是因为你长了青春痘。”

  大家轻笑了几声,白弈接着说道:“《希伯来圣经》里记载,亚当是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捏造的第一个人类。如果以此类推的话,上帝本身也不完美,否则的话我们男性的尿道设计就应该是绕过前列腺,而不是穿过它。”

  学生一片哄笑,宋宇笑声不大,但青春痘都红了。

  白弈则笑得很清浅,露出洁白的浅浅齿廓,他离开了他们的桌位接着说道:“缺陷存在于我们每个人,所谓努力地去克服缺陷,那是错误的。当然我并不是在鼓励大家去当个恶棍,而是想要拥有一种健康的心理,我们首先要知道这一点。”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幻灯片,那是一张用炭黑的墨水写在纸上的漂亮字迹:缺陷——才是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真实活过的痕迹。

  教室里变得静静的,只有白弈富有磁性的嗓音:“亚里士多德说艺术是虚构的,但它高于现实,因为艺术不但可以描述现实,它还可以展现有可能会发生的现实。

  “所以假如缺陷是一种现实,也仅仅是一种而已,但我们的心理是艺术,它可以引领我们走向无数种现实,无数种可以让我们离开脚下的泥沼,跨越我们的缺陷、不足,走向另一条截然不同道路的现实。”

  蓝海星不由自主想起了苏至勤写在笔记本扉页上的那句话:生命宛如一条有众多岔道的路口,唯一不会迷路的方向是去选择——会有人在出口处等着你的那条路。

  等她回过神来,白弈悦耳的嗓音犹然在耳:“除此之外,现实或许不可调节,但心理可以。比如说一只雌性的蚊蝎蛉,它的交配次数跟质量与雄蚊蝎蛉上供的猎物挂钩。假如你是一只手头不那么宽裕的雄蚊蝎蛉,那么适时地降低你对交配次数、质量的心理期待也是拥有健康心理的必要素养。”

  班上的同学再次哄笑。

  蓝海星看着白弈挺拔的身形,心想,这里的学生有谁会想到这位雅而有致的老师就是在酒吧随意跟女人一夜情的男人,又有谁能想到棉白的衬衣底下是刺青呢?

  他是真失忆呢,还是为荒诞的一面找的借口?

  蓝海星拿起笔飞快地在便签纸上写了两行字,将它递给宋宇小声道:“问白博士这两个问题。”

  宋宇看了一眼,青春痘立时红得发紫。

  “这是刘教授本土化实验之一。”蓝海星淡定地道,“像白弈这样拥有丰富西方心理学知识的人在受语言刺激时,不知在行为意识上是否会产生不同的反应。”

  宋宇捏着纸条低声道:“巴甫洛夫第二信号系统下的条件反射?”

  蓝海星心里暗自好笑,刘教授的弟子对付起来就是轻松,你随便乱说一个,他们就能自动给你脑补上理论依据。

  “你不想知道吗?”她悠悠地微笑着问,“白博士的反应?”

  宋宇挣扎了一番,但不管是因为习惯听从教授的话,还是出于对白弈会有的反应产生的好奇,他最终还是举手道:“白博士,我有两个问题想问。”

  白弈停了下来,缓步绕过讲台,坐到了高脚凳上,示意宋宇接着往下说。

  “请问白博士……”宋宇捏着纸条干巴巴地问,“弗洛伊德认为本能反应是心理活动的基本动力,那么白博士是怎样调节自己的性本能的呢?”

  下面的同学大概没想到宋宇会问这样的问题,太过吃惊以至于教室里静了静,然后窃笑声又如同沸水一样喧嚣了起来。

  白弈示意安静,然后回答:“合理的性行为。”

  宋宇不由自主地瞥了蓝海星一眼,然后艰难地再问:“雌蚊蝎蛉认为合理的性行为是与上供比较多的雄蚊蝎蛉交配,那么白博士认为合理的性行为是跟什么样的人交配呢?”

  阶梯教室里喧哗得差不多要掀掉屋顶了,白弈坐在高脚椅上,脚撑住地面,白色的衬衣领子微微敞开着,颀长的身形被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一抹清浅的光影。

  他不发一言,教室里的学生好似体会到了这种静默,渐渐地也安静了下来。

  白弈这才清楚地回答宋宇:“跟自己所爱的人。所以人类不用交配,而用make love。”

  下课铃声响了,白弈微笑地说了声“下次再会。”便拿起讲台上的书,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

  但他这答案丢出来,引发了无数人的好奇,比如像白弈这样的人究竟会爱什么样的人?或者爱过什么样的人?

  虽然课已经结束,底下还像沸水,火已经熄灭,但余热还是一波一波地翻滚着。

  不少人过来拍宋宇的肩,感叹他真有胆,也有女生小声骂他是变态,宋宇还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蓝海星顾不了宋宇,径直跟着白弈出了门。

  她跟在白弈颀长的身影之后,看着他穿过草坪径直地朝着办公区走去,偶尔停下来跟学生们说几句话,看得出来他的确很受欢迎。

  他方才的目光由始至终都没有在她的脸上停留超过两秒,好似完全没有留意到她。

  白弈不认识她……是他在学校里只能假装不认识她,还是真的没认出她就是昨天晚上那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

  一个他打算跟她……一夜情的女人?

  蓝海星看着白弈越走越远的背影,又跟了上去,白弈是间单人办公室,但挂着他铭牌的房间里,没有人。

  门虚掩着,蓝海星推开了门,白弈不在,她扫了一眼他的桌面。

  普通的原木色办公桌椅,椅子扶手上搭着一块格子薄毯,房间里有一股热意,她转过头才发现墙角处开着一个除湿器。

  蓝海星想起贺真真说过白弈的腿上有旧伤,畏寒。

  桌面白色的纸张上有几个炭黑的钢笔字迹,她低头看了一眼,分别写着“嗨,你好,久仰”几个字,字迹很漂亮,但写得很凌乱,像是一边想着跟谁打招呼一边无意识地在纸上乱涂。

  看来这位新回归的心理学博士最近见过不少人。

  桌面上的书统一都是按厚薄来分的,从左往右,从厚到薄,连笔筒里的笔也是由粗到细按顺时针的方向排列。

  蓝海星拉开他的抽屉,里面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是下面厚上面薄,并且按顺时针的方向摆放,角落里放着一本精装书,她翻了翻好似法文书。

  他有点强迫倾向,书桌的左上角有一包湿纸巾,蓝海星拉开旁边的柜子,里面是几瓶分门别类的消毒液,他可能还有点洁癖。

  这些都不是重点,年纪轻轻的专家博士,有一些强迫倾向和洁癖都没什么稀奇的,可是一个有洁癖跟强迫倾向的人会跟人在卫生间里乱搞吗,哪怕是在演戏?

  她的目光四处浏览了一遍,然后又回到桌面。

  脑海里突然有火光一亮,蓝海星忽然发现了她感到不妥的地方在哪里,昨晚他点火柴的手,他放酒杯的位置,他俯首的位置……

  昨晚的白弈是个左撇子。

  可现在他桌面物品的摆放情况,分明适用于习惯使用右手的人。

  蓝海星蓦然想起了小白暮的话:“医师,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他长得像哥哥,穿黑色的衣服,半夜里会在我家楼下的泳池里游来游去。”

  她的脑海里莫名地飘过一丝杂念,觉得心情有些沉重,关上了抽屉。